烏溜—曾家崖剖面。本報記者 程 煥攝

霏霏春雨悄然而至，林木一經(jīng)雨水滋潤，貴州苗嶺山區(qū)綠意更顯。

沿石梯小道拾級而上，臨近山頂一處坡面上，由白色瓷磚砌成的地質層位標識柱已顯斑駁。而右邊兩塊暗紅色瓷磚依舊醒目，一條金色分隔線上下，可以清晰地看到鐫刻著兩組字符——前者代表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，后者代表寒武系第二統(tǒng)。

這里是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劍河縣革東鎮(zhèn)八郎村，那條看似簡陋的金色分隔線，卻代表著多重身份——全球第六十九顆、我國第十一顆、貴州省第一顆“金釘子”。

通俗地講，“金釘子”就是衡量地質年代的一把尺子，用來對比推斷某個地質年代的全球標準地層剖面。貴州這顆“金釘子”的出現(xiàn)，把界定全球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及第五階的全球標準，牢牢固定在八郎村附近的烏溜—曾家崖剖面。從此，國際年代地層表里，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及第五階，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，它們分別被稱為苗嶺統(tǒng)、烏溜階。

探索，尋找5億年前的生命奧秘

“趙老師，我是劉鋒，您還認得我嗎？”今年元宵節(jié)，八郎村村民劉鋒跑了趟貴陽，特意去醫(yī)院看望一位老人。幾聲輕聲呼喚，老人的手微微動彈，眼睛也似乎在盡力眨動。

這是兩人最后一次互動。5天后，2月10日，這位86歲的老人離開了人世。老人是貴州大學資源與環(huán)境工程學院教授趙元龍。從尋找化石開始結緣，再到攜手探究地球演化的歷史，在過去數(shù)十年里，一位學者和一位農(nóng)民，曾經(jīng)有過無數(shù)次互動。

地球大概誕生于46億年前，約在38億年前開始孕育生命，而人類歷史不過數(shù)百萬年。為了厘清地球的演變脈絡，科學家對地殼上不同時期的巖石、地層進行排序，將46億年以來的年代地層單位，分為“宇、界、系、統(tǒng)、階”5級，并要尋找出一個標志層位，作為定義和區(qū)分不同時代地層的唯一標準，也就是地質學上俗稱的“金釘子”。

世世代代生活在苗嶺深處，八郎村的老鄉(xiāng)對腳下這片土地早已失去了“新鮮感”，即使撿到一些帶有奇怪動物圖案的石頭也是見怪不怪。村民們誰都沒想到，5億多年前這里還是一片汪洋，這些神秘圖案竟會成為人類探尋寒武紀生命大爆發(fā)奧秘的信息庫。

“看起來斯斯文文，成天在山里敲敲打打，好像對石頭很感興趣。”劉鋒回憶，1982年，幾位知識分子模樣的外地人來到八郎村，很快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。當時13歲的劉鋒，對其中一位高個子中年男人印象深刻——他操著一口濃厚的外地口音，經(jīng)常請村里人一起幫忙敲石頭。

就是這一年，45歲的趙元龍和同事一起申報了“凱里—丹寨一帶寒武統(tǒng)三葉蟲研究”項目。憑著3000元資助經(jīng)費，一卷行李、一把鐵錘，搭乘老式客運班車搖搖晃晃來到黔東南，他們一頭扎進深山老林尋找古生物化石。

后來，劉鋒也開始跟著趙元龍團隊“敲化石”，一天可以獲得3元工錢，找到稀缺化石還會有額外獎勵。“要是找到了新種類的化石，趙老師還會買酒買肉，請我們好好撮一頓。”耳濡目染，劉鋒很快掌握了許多辨別和采集化石的知識，在他的記憶里，趙元龍似乎對三葉蟲化石尤為著迷。

歷盡艱辛，趙元龍團隊在八郎村附近的烏溜—曾家崖凱里組剖面中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距今5.08億年的龐大海洋古生物化石群，包括11個大門類、120多屬動物化石。通過嚴謹對比，他們還發(fā)現(xiàn)凱里組中部與下部的三葉蟲組合面貌存在明顯差異。

在地球演化過程中，每個時代都有最典型的生物，找到標志性化石，是確定不同地層時代的關鍵依據(jù)。“這里有沒有可能成為中、下寒武統(tǒng)界線呢？”靈感一閃而過，趙元龍突然意識到，八郎村的這個剖面，或許藏著一顆“金釘子”。

從1990年開始，趙元龍團隊正式開啟對“金釘子”的探究過程。歲月悠悠，滄海桑田，要在規(guī)模龐大繁雜的化石群里，找出界線標志化石，沒有捷徑可走。“用最‘笨’的辦法，按厘米精度對巖層進行連續(xù)取樣。”趙元龍說。為了不耽誤研究進度，趙元龍和同事干脆住在了劉鋒家。無論寒冬酷暑，都不能阻擋他們測剖面、找化石的步伐。

1997年，趙元龍團隊提出將多節(jié)類三葉蟲——印度掘頭蟲作為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的首現(xiàn)化石。4年后，團隊又在烏溜—曾家崖剖面凱里組底部之上52.8米處，精準確定出印度掘頭蟲的首現(xiàn)層位，并提出這一層位可作為中寒武統(tǒng)的起點。

博弈，“金釘子”終被嵌入苗嶺

找出一顆“金釘子”，如同在記錄地球演變的史書上插進了一枚金色書簽。這既是國際學術話語權的爭奪，也體現(xiàn)了綜合國力。長期以來，找尋“金釘子”一直是國際地質學界競爭激烈的課題，它的確立和審批是個漫長且充滿挑戰(zhàn)的過程。

趙元龍和團隊提出將印度掘頭蟲作為中寒武統(tǒng)標志性化石的構想后，外界很快就有了反對的聲音。有國外學者提出了不同的方案，并得到了一些支持。

“必須要主動讓國際上了解并接受我們的標準。”作為研究團隊的牽頭人，趙元龍廣泛邀請國內(nèi)外10多個科研機構的專家共同參與，推進課題研究。為方便推廣自己的研究成果，他在年近古稀時從頭學習英語，盡全力在國際學術交流活動中提升影響力。

憑借扎實的科研成果，貴州古生物研究團隊贏得越來越多的支持。競爭日益激烈之際，關鍵時刻，以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彭善池為代表的國內(nèi)學者紛紛提供學術佐證，一批外國專家也主動加入貴州古生物研究團隊，西班牙古生物學者喬治·埃斯特夫就是其中一員。

通過對600多件凱里組印度掘頭蟲標本進行深入研究，喬治·埃斯特夫證實了西伯利亞以及美國的兩種候選化石，均為印度掘頭蟲的相同種。“我們發(fā)表了兩篇非常重要的論文，論證了印度掘頭蟲對確定這顆‘金釘子’的重要性，尤其是解決了華南板塊的寒武紀地層與全球其他陸塊的對比難題。”喬治·埃斯特夫回憶。在國內(nèi)外專家共同呼吁下，趙元龍團隊的國際認可度與日俱增，他和同事們連續(xù)被邀請至瑞典、奧地利等國參加寒武系學術會議，介紹貴州候選“金釘子”的研究情況。

2015年，寒武系第五階界線工作組進行投票，決定將印度掘頭蟲定為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唯一的首現(xiàn)化石。至此，在趙元龍團隊攻關“金釘子”的征途中，最大的障礙終于被攻克。

作為趙元龍的碩士研究生，楊宇寧從2011年開始從事“金釘子”研究，2016年博士畢業(yè)后又被引進回母校貴州大學工作，繼續(xù)參與起草提案報告。回想當年多輪競爭的情景，這位青年學者記憶深刻：“得益于之前開展了廣泛的國際交流合作，部分選舉委員還到實地考察過，熟知貴州團隊的研究成果，也親眼見證了貴州剖面的獨特優(yōu)勢，讓我們在最后關頭占據(jù)了主動。”

2018年6月8日，國際地層委員會全票通過烏溜—曾家崖剖面作為“金釘子”的提案。當月21日，國際地質科學聯(lián)合會批準把全球寒武系第三統(tǒng)和第五階共同底界的標準層型剖面和點位建立在八郎村，中國第十一顆“金釘子”成功落戶貴州。

延續(xù)，講好貴州古生物的故事

走進如今的八郎村，一派藍色映入眼簾，墻壁上噴繪著形態(tài)各異的遠古生物，仿佛置身海洋世界。拐進一條巷道，兩側墻面又變成淺黃色的寒武紀巖壁。定睛一看，里面竟鑲嵌著許多古生物化石模型，進寨的一小段路程，如同完成一次野外地質考察。

來到半山腰一戶人家，大門上懸掛著一塊刻有“等你五億年”的木質牌匾，憨厚壯實的苗族漢子劉鋒趕忙出門迎客，他得意地告訴參觀者：“這是我的家，也是一座古生物化石陳列館！”跟著研究團隊30多年，當年的毛頭小伙成了有些滄桑的中年人，而他對化石的熱愛依舊不減。

進入兩間側屋，沿著墻體安裝的玻璃柜臺里，擺滿了各類古生物化石，木墻上貼著它們的圖文資料。2019年，劉鋒騰出兩間房建起這座陳列館，再擺上自己精心收集的400多塊化石，這里很快就成了村里的“網(wǎng)紅”參觀點。

隨著“金釘子”落戶，八郎村和周邊村寨人氣迅速提升，游客一茬接著一茬不斷涌來。“由于地處國家地質公園，大修大建肯定行不通，必須探索出一條保護與開發(fā)利用并重的路子。”時任黔東南苗嶺國家地質公園劍河縣管理局局長的楊光平，參與了縣里圍繞古生物化石遺跡保護利用制定的一系列規(guī)劃布局，2019年機構調整后，他調到縣文體廣電旅游局工作，開始集中精力參與“金釘子”旅游開發(fā)。

從“金釘子”剖面下山時，楊光平領著記者走上了另一條石階路。沿途林木蔥郁，梯田阡陌縱橫，好一片世外桃源。不多時，便來到隔壁的屯州村，與八郎村“海洋世界”風格不同，這里是一座民族風情濃郁的美麗苗寨，由吊腳樓改造而成的農(nóng)家樂和民宿看起來別具風情。

“把科普教育與鄉(xiāng)村旅游結合起來，讓游客在這里有故事聽、有事情做、有活動體驗。”楊光平介紹，聚焦“研學+旅游”模式，劍河縣深挖“金釘子”旅游價值，致力于將八郎古生物化石景區(qū)打造成全國乃至世界知名的科研基地，并與附近的劍河溫泉、仰阿莎文化景區(qū)等景點串點成線，延長產(chǎn)業(yè)鏈，豐富旅游產(chǎn)業(yè)業(yè)態(tài)，帶動全縣旅游業(yè)態(tài)升級發(fā)展。目前，劍河古生物化石園區(qū)每年能吸引國內(nèi)外游客5萬余人次，帶動當?shù)?00余戶村民就業(yè)增收。

“你是一顆金釘子，曾鑿穿苗嶺，叩問地球哪里來；君已修煉成化石，將永生大地，啟示生命何處去。”趙元龍去世后，曾經(jīng)采訪過他的人民日報社原副總編輯梁衡撰寫了一副挽聯(lián)，用38個字恰如其分地描繪了這位古生物學家的一生。

斯人已逝，年輕一代的科研工作者接過接力棒，繼續(xù)踏上了尋找下一顆“金釘子”的征途。而苗嶺深處那顆“金釘子”的使命也并未完結，它還在延續(xù)著自己的精彩故事。

原刊于《 人民日報 》（ 2023年02月20日 ? 第 13 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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